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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玩弄黃沙的土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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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盒家的家眷奴仆們在燒毀的莊園旁搭了簡易帳篷。吉辣辣是個不聽話的病人,護士說他脖子差點斷了該臥床休息,但他天天挽起褲腿歪著腦袋,到小溪邊抓魚吃。他的脖子筋那天晚上被破衣男子杵擰巴,但是外婆答應幫他保守秘密,說是大火裏被坍塌的房梁木砸的。

“吉辣辣,山上那個神仙是誰呀?”外婆總是忍不住湊到帳篷外問他。

吉辣辣立刻警惕的張望,壓低嗓門兒說:“別再提這茬,當沒發生過。”

“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,怎麽能當沒有發生呢?你不知道,那晚的事情,簡直顛覆了我的人生觀世界觀。那個人他……他怎麽就憑空出來的?怎麽就飛起來的?”外婆講得唾沫橫飛,濺得帳篷布上開成花。

“哎……不好解釋。”吉辣辣打斷她。

“不願意說就算了,明天我再來看你吧。”

外婆剛走出幾步就被吉辣辣叫住:“等一下夫人。經過那晚的事情,你該接受一些你未知的事物了吧?”

“你說呢?”

“那……要孩子一滴血的事情,請你再考慮一下。”

“小姐不都死了嗎?你們還做血祭幹什麽?”

“小姐,不會死的……”吉辣辣目光投向遠方,瞳孔微散,像在思考問題,又更像是被凍僵在小溪裏。

外婆看不出他是在希冀呢還是幻想,只覺得一股涼意襲來,趕緊縮縮脖子豎起了羊毛衣領。她看見不遠處那個沿著溪畔奔跑的孩子,手裏擰著吉辣辣抓的魚,正向他的小夥伴喊叫炫耀。

吉辣辣娶過兩個妻子,卻都生不出孩子。幾年前,他在山裏撿回來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孤兒。孩子被他養的健康俊朗,陽光下閃耀著結實靈巧的身影。

“作為一個父親,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情。您對我有救命之恩,要是取我一滴血,不問原由,我拔刀就能往自己胳膊上捅。可是對於孩子,絲毫的傷害都不能容忍。”

“如果我告訴您……這一滴血,可以救我家小姐,您相不相信?”

外婆搖搖頭,但她心裏想說,也許相信。她是個醫生,妖魔鬼怪,仙佛神巫的事情,原本都不信,但是現在可能需要再想想了,除了醫藥,其他辦法真能救人嗎?她背起自己的小藥箱,又朝吉辣辣搖了搖頭,然後轉身爬上小路,去追趕正在翻山的醫療隊。她快速交替兩腿,跑得很快,不敢回頭去看吉辣辣那張期待的老臉。

這帶地區有山匪零星分布,過去只是隔衣撓癢,打劫途中孤旅或偏遠小戶,對整個地區的局勢沒有太大影響。但是金盒莊園失火,意味著這裏最大的千戶人家勢力大衰,受金盒家庇護的地區開始匪患四起。他們趁火打劫,瘋狂搶食。周圍的村莊,隔三差五就會傳出求救的號角,如急促的哀嚎。

軍隊聯合金盒勢力奮力抵抗,山匪的進攻卻一次比一次猛烈。外婆的醫療小隊把重心放在診治周邊被匪患所傷的村民身上,在大山間像梭子一樣穿梭。但凡路過金盒莊園廢墟旁的帳篷,外婆就要過去纏著吉辣辣刨根問底。

他們今天又穿過金盒莊園,要前往東南面的一個偏遠小村支援。才翻過兩個小山包,天色就黯淡下來,黑壓壓的烏雲聚攏成屎堆堆,又被吹成豎條,翻滾成巨大的浪花,一浪追著一浪趕。

小護士擡頭說:“哎呀,馬上有場暴雨呀。”

山的拐角處已經有風沙揚起,和天上的烏雲連成一片,前方的小路陷入昏暗之中。外婆他們停了下來,在那片昏暗的視眼裏,仿佛看見有個身影在朝著他們爬動。道路越來越昏暗,那個身影越來越清晰,是個七八歲的小孩。他們沖過去,把小孩子擡起來。他滿背都是劃傷,血跡拖了一地,有氣無力的抽泣著:“救救我,有土匪,爸爸媽媽被殺了,救救我。”

“周圍有土匪!”全隊人都緊張起來。

小朋友“哼,哼。”兩聲。

小路旁有大片的枯樹林,雖然沒有夏季應有的綠意盎然,枝繁葉茂,但裏面枯枝交錯,仍然比光禿禿的石頭路更適合隱蔽。他們趕緊把小孩子架進了林子裏。他的傷勢很嚴重,外婆卸下醫藥箱,招呼兩個護士幫他處理傷口。可剛打開藥箱,豆大的雨滴墜落,沒有雷鳴,但能看見劃破長空的電閃。本就幽暗的枯樹林裏灌進陰冷的風雨。忽明忽暗的天空,襯托著樹林裏的枝丫,讓它們看起來像無數只厲爪緊挨交錯,鋪展成無法逃脫的巨籠。

天上炸響一個驚雷,小孩“啊!”的叫起來,閉眼躲過一道刺眼的閃電後,他舉起手楞楞的指著前方。外婆他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。十幾個裹著頭巾的黑衣人,騎在高高的黑馬上,猶如林中鬼魅的守衛,矗立十米開外。

小護士從嘴角擠出幾個字:“土匪哇?”

中間那個人身形高大,半邊臉上爬滿密密麻麻的傷疤,鼻子眼睛辨不清楚,似乎在地獄的油鍋裏燙過,另一半臉又棱骨分明,劍眉星眼,似乎在天堂的聖水裏滌過。他用手裏的彎刀尖尖剔了剔牙,“呸”一聲吐掉渣物,那隊人馬就耍刀揚鞭的朝外婆他們沖過來。

外婆抱住受傷的小孩,緊緊閉上眼睛,耳朵邊上塞滿了尖叫和刀砍的聲音,刺鼻的血腥味兒在潮濕的空氣中噴發出來。外婆覺得那屠殺的時間特別長,好像是在驚嚇和絕望的情緒裏困了一整天。

短暫的寂靜之後,她睜開眼睛,看見同行的醫護們都已經身首異處,自己的已經跪在溫熱的血泊裏。土匪們只留下了她和那個孩子。

那半臉傷疤的首領一個蹬腿跳下馬,用剔過牙的刀尖輕輕杵在外婆肩膀上,歪著腦袋仔細打量:“確定,是她嗎?”他聲音非常沙啞,即使簡單五個字都很費力才得聽清。

“是她!吉辣辣那個死瘸子,這幾天就跟她來往最密。她還帶著一個女嬰娃。”一個瘦高的小夥答道。

外婆偷瞄一眼,恍然大悟。那個瘦高小夥就是前幾天自己救治的一個傷民,謊稱稱自己是從北邊牧區而來,全家都被土匪殺光。

半臉傷疤露出一排牙齒,滿意的笑著:“那就對了,托身母體不是她,就是她的女嬰。吉老頭子恐怕是打死也不會說,這女的就不一樣了。”

他身邊一個娘娘腔的土匪,翹起蘭花指在天上劃了劃,說起話來跟唱戲一樣妖嬈拖沓:“啊哈......吉老頭子有給你什麽東西嗎?啊哈?那顆海螺!”

“什麽海螺?不知道你在說什麽!”外婆心裏已經又多了十萬個是什麽。吉辣辣要借她孩子的一滴血,這些土匪在逼問海螺的下落,托生母體又是什麽?

半臉傷疤挑起彎刀就刺進她的肩胛,像剔牙一樣從骨頭上剔下一塊肉來,比切割烤羊肉的手法還要自然。外婆疼的哇哇叫。

娘娘腔用他柔美的手指搭到了外婆肩膀上:“不說就再挑斷你的頭骨吧。”外婆感覺到他尖銳的指甲慢慢深入自己的皮膚中。

“小兔崽子!”忽然傳來吉辣辣的聲音,啪啪兩聲,外圍幾個土匪倒地。娘娘腔身後多了一個熟悉的身影,就是吉辣辣。他們迅速轉過頭,操起長刀匕首的,把吉辣辣團團包圍,像一群野狗準備圍攻一只年邁的老獅子。

吉辣辣“哼呼”一聲,舉起半人粗的大木棍子,在他的肩肘之間快速旋轉,瞬間變身為戲臺上的孫猴子。但吉辣辣手底的力量並不是唱戲比劃那麽含糊,有六七個土匪幾圈就被撂倒在地。吉辣辣又瞄準一列人的下巴,用腳踢起木棍一端頂過去,像蹺蹺板一樣把他們掀飛,掛到四處的樹丫上。

“哎喲喲,”半臉傷疤捂嘴笑起來,用沙啞的嗓子說:“廢物喲。”

他要出手了,但是不能讓普通人看到忘界的法術。於是他學起吉辣辣的棍棒雜耍,把自己的彎刀甩成圈圈兒,一脫手尖刀就像飛碟彈出去,飛了一大轉。刀光閃爍,那幾個倒地上的掛樹上的土匪,全被他割斷了喉嚨。

接著他動真格的了,用刀尖在自己胸口啪啪紮兩下,發出:“哼哈”的認真聲音。鮮血順著血槽送入刀柄。他手裏的彎刀像被巖漿融化了,軟塌塌的扭動起來,散開成一團黃沙,纏繞在他手指間。而他頭巾退去,一頭棕色長發洩下,他的半臉傷疤快速愈合,眼睛隨之轉色,變成一個英俊威猛的高鼻梁男人。

“冰崖護法?”半臉傷疤說話的聲音也不沙啞了,變得清晰明亮。

他一邊說話一邊收緊自己的五指,手裏的黃沙被攪成銳利的三角,它們拖著長長的黃沙尾巴,像無數個小蟲子嘰哩哇啦叫著,朝吉辣辣沖過去,傻頭傻腦撞進他的身體裏。吉辣辣大爺來不及躲閃,身上手上瞬間被穿過數不清的血孔。吉辣辣顯然不是半臉傷疤的對手,一招就敗。

“你不是正經血統的護法,難怪連這沙裏頭來的都打不過。”一個冷脆的聲音從脖子後面傳來。外婆扭頭看見那晚見到的破衣男子,呆癡癡的站在樹叢背後。要說他神情裏的那絲呆癡,估計就是那雙深邃但死寂的眼睛造成的。外婆點點頭,想給他起個外號“死魚眼”。

死魚眼手裏抱著一個滿身鮮血的嬰孩。外婆瞅見那嬰孩身上的裹布,嚇得差點暈過去,那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呀!

死魚眼緩慢的展展手臂,好像隨意伸了個懶腰。半臉傷疤手腕上那些跳躍的黃沙忽然像被催眠,在空氣裏慢慢的浪,轉個頭就朝四面飄游走了。

“你們流沙族的祭司又研究出新的邪法啦?”死魚眼話裏帶著好奇,他抓住一條浪游的黃沙看了看,卻嫌棄的扔到地上:“什麽玩意兒。”

娘娘腔拽起半臉傷疤的袖子,拉著他連滾帶爬的跑掉了。

“我的孩子怎麽了?這麽多血!”外婆激動的撲過去,抱住那雙沾滿泥渣的冰涼小腿,來不及問清原委,鼻涕眼淚全往那腿上蹭。

死魚眼甩甩腳,把外婆的身體甩開:“哎喲餵,你的孩子沒事兒。我趕到的時候,他們還沒來得及下手。不過滿床滿地都是鮮血,應該是那乳母的血。”

他把孩子輕輕拋到外婆懷裏,轉頭對吉辣辣說:“這些找海螺的土匪是流沙族人,但是闖入軍營圖謀小孩的那些,就不知道來歷了。普多毀身,四方蠢蠢欲動。這次我不下手,這些廢物到猖獗先起來。不管你選的托身母體是誰,答應了五十年,我就暫時不取她們性命,但是還有忘界那麽多虎視眈眈的部族,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。”

吉辣辣撲騰一聲跪到死魚眼面前:“謝大法師成全!”

外婆記不得自己是怎麽走出那片枯樹林子,怎麽抱著孩子飛奔回軍營的。她的腦海裏全是身首異處的戰友和土匪,即使她的肩上有個大洞淌著血,卻沒註意到疼痛。後來她的傷一天天好轉,但是整日整夜的睡不著覺,只要一閉上眼,她就感覺雙膝再次被溫熱的血漿纏住。即使疲憊的跌落夢裏,她卻總能看見嬰孩在血池子裏游泳,或者是吉辣辣滿是沙洞的臉嵌在枯樹幹上。

她每天收拾一點行李,半個月之後,傷好了,行李也都全部打包完畢。

她要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,這裏隱藏著許多虎視眈眈的怪物。但她覺得吉辣辣是自己的朋友,如果不把那滴血給他,他會死不瞑目,而自己的噩夢也不會得到緩解。把血交給吉辣辣之後,外婆就再沒回過那個地方。

我們從不質疑外婆講的故事,小時候我們還常常纏著外婆一遍遍的講,姐妹幾個嚇得躲在被子裏瑟瑟發抖,還是要纏著她講。小朋友從來都不質疑世界上存在的神奇,這些神奇會真實的來到生活裏。如果直至老死都還保持童心,那他眼裏的世界永遠是稀奇的。

外婆肩上的傷疤清晰可見,海螺化石仍然掛在我大姐的脖子上,可是我們無法通過這些去證實那個故事的真實性。直到我的大姐陳予玲真正走進了那個世界,她就是外婆的第一個外孫女,也許她生下來就註定要回去。

她的出生對家裏的大人來說是個避諱,他們絕口不提;對周圍鄰居們來說,是院子裏的家醜八卦,被傳得有聲有色。

大姐與我們不一樣,我們隨父親姓胡,而她隨母親姓陳。這個大姐比我們大很多歲,她其實跟我們其他姊妹並不是同一個父親,又或許,我記得不太清楚,也許她根本就沒有父親。隱約記得小時候,我曾無意聽見外婆跟母親的對話,她們說大姐根本就沒有父親,母親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懷上這個孩子的。在我的父親與母親相識的時候,大姐就已經存在了。

母親從來不喜歡這個孩子,因為她是未婚所生,一家人只好瞞天過海,對外宣稱這個孩子是收養的。盡管如此,八卦鄰裏間的風言風語比瘟疫還來得猛烈,三姑六婆添油加醋起來,比講評書還厲害。那些惡心的謠言無數次拖累了母親的名譽和幸福。母親生氣的時候就會罵大姐,說她是不知道哪裏來的妖怪。但外婆說,就算真是妖怪,也是咱們家的孩子。她反而給予大姐比其他兒孫更多的關愛。

我們其他姐妹跟大姐關系很好,她在我們和外婆面前就是一個乖巧又聰明的大姑娘,她懂得觀察我們所需,每天給外婆做好吃的飯菜,還常常陪我逛街買衣服。她的朋友並不多,但只要是她認定的朋友,都說她耿直貼心,兩肋插刀不在話下,屁股也能再插兩刀。我不知道她生命中缺失了什麽,但凡給予她一點點關愛和支持的人,她都抓著不放,並會毫無保留的回報。

但在我父母和鄰居面前,大姐卻是個叛逆古怪的女孩兒。她從來不對他們笑,動不動就跟周圍的熊孩子打架鬥毆,還經常做些出格的事情。記得小時候,鄰居家養了一只肥公雞,每天五點半就打鳴,吵得我們睡不著覺。姐姐半夜提刀,把那只雞殺來燉了。她還用雞血在鄰居家門口留了“草泥全家”四個字。

那時她才十歲出頭。但她告訴我,錯並不在那只雞,是那家的小孩兒,他在大街上指著鼻子罵她野種。

我大姐的內心就像傳統的陰陽圖,一半亮白柔愛,另一半陰黑仇烈。外婆死後,大姐亮白的那一半內心陰雨密布,半年多了都還無法放晴。

她覺得城市裏到處飄蕩著雜亂的水藻,纏裹著她的四肢和心臟,沈沈向下墜落。她早已習慣了一個恨自己的母親,和一個無視自己存在的繼父,以及周圍惡意的白眼。讓她不能呼吸的,卻並不是這些,而是外婆離世後,光明少了一半,她無法兌現對外婆的承諾,讓自己在物質和精神上都過得好一點。

“記得外婆一直給我們講的那些故事嗎?外婆還會活在她的故事裏,那不如我去看看。”有一天大姐留了個字條就走了。我偶爾會收到她的來信。裏面是比外婆描述的還要精彩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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